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13李璟

发布时间:2018-08-14 01:03:41   来源:文档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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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十七讲》13李璟()

今天我们要开始讲南唐的两位词人了,就是南唐的中主李璟、后主李煜。我想这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两位词人。尤其是李璟,我们称他李后主。但是,在我们讲李璟和李煜的词以前,我现在要再回来谈到一点理论上的问题。

  我们讲座开始讲温庭筠词以前,我曾谈了一些如何来欣赏词的理论,然后我们就讲了作品。后来欣赏韦庄、冯正中两个人,我都集中地讲了他们的作品。作品讲的多,理论的谈话就比较少。可是,现在我们是应该停下来作一个回顾的时候了。

  我们回顾到第一天我们讲的,引用了西方的阐释学hermeneutics的说法。阐释学本来要追寻作者的原意。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受到我们所生活的时代环境、社会文化的影响,我们每一个人,当我们阐释古人的作品的时候,都带了我们自己的时代和个人的色彩。因此,阐释学家们就说,我们追寻作者原意的结果,有的时候常常增加了我们解说人自己的背景的影响,就产生了一种衍生义。像我们讲温庭筠词时所说的,张惠言说温词有屈子《离骚》的意思,说“照花前后镜”那几句诗,有《离骚》“初服”之义。这是衍生义,这是张惠言说词的时候加上的衍生义。我们今天要开始讲南唐中主的词了。南唐中主词,我们选了一首。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簌簌泪珠多少恨,倚栏干。-《山花子》

这是一首小词。而这首小词,王国维有评语说: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人间词话》

这就牵涉到另外一种衍生义的解释了。

  我们刚才说张惠言把温庭筠的词说成有风骚比兴之意,这是衍生的意思。王国维说南唐中主“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这同样是一种衍生义。南唐中主李璟这两句词的时候,也许只是写眼前所看见的“菡萏香销翠叶残”的景物,他不见得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而王国维说他有,这是王国维加上去的意思,是读者的衍生的意义。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上还说: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长”者,就是说它可以给读者长远的悠远的一种联想和回味。在中国的文学的体式之中,最能够引起读者自由想像和联想的是词这种体式。我也说过,那是因为诗有一个言志的传统,是我自己内心的情思意志,是一个诗人作者的显意识的。Conscious的活动。词因为它是写给歌筵酒席间的歌女去歌唱的歌词,作者没有一个自己明显的意识,说我要写自己的理想志意,作者不一定有这个意思。可是,就在他写那种伤春悲秋伤离怨别的小词里,无心之中流露出来了他内心的心灵感情的深处那种最幽微最隐约最细致的一种感受,那种情意的活动。所以,它给人更丰富的一种联想。这是因为张惠言从温庭筠的词看出了衍生义,王国维从中主词里也看出了衍生义的缘故。可是,我要说了,他们虽然都看出了作品之中的衍生义,但他们是从什么样的路途,按西方说approach,从什么样的一个接触的途径,看出了这种衍生的意思的?有什么根据,有什么理论,作出这种衍生义的解释的?

中西方的学术理论有可以互相补足之处,就正在这里。中华民族是有灵感的。重直觉的,常常有归纳性地写出一个很珍贵的很宝贵的概念,我们是特别具有这样一个长处的民族。可是,我们的缺点就是缺少逻辑性的理论性的规范化的那种说明和分析。现在,他们西方的日新月异的学说,我们如果看一看,再同过头来想一想我们的传统诗论,就可以用他们的一些个逻辑性的理论,来对我们的一些概念加以说明。

我们上次已借用了西方的理论,说明了张惠言由温庭筠词所产生的衍生义,是因为语序轴里边跟联想轴里边两方面都可以给读者丰富的联想。我们用语言学、符号学已经给了它相当的解释,今天就不再重复了,这是张惠言的解说方式。而张惠言的解说方式所依据的是什么?我们上次也曾经简单地提出来了,说张惠言所依据的是西方语言学、符号学所提出来的语码。就是说诗歌作者所使用的某一些语汇,与中国文化传统的背景有暗合之处。“蛾眉”、“画蛾眉”、“懒起画蛾眉”,这是张惠言联想的依据。不过张惠言,我们中国旧日的传统批评家,他没有说明过,只说温庭筠词有《离骚》的原意。那怎么证明呢?我曾用西方的理论,给它作过一个解说尝试,作了一个分析,说这是因为某些个地方引起了读者的联想,有与传统文化的语码暗合之处。他的簪花照镜,他的懒起,他的画眉,他的蛾眉,都可以有“语码”作用的缘故。张惠言也说,韦庄的那几首《菩薛蛮》词,是他留蜀以后寄意的作品,是有君国之爱、君国之忧,是对于自己的唐朝败亡的一种感慨,是不能回到故国去的一种怀念。那么,他所依据的又是什么呢?韦庄词的特色跟温庭筠不同。温庭筠是用一些美感的形象,用一些带着语码性质的语言;韦庄呢?是直接叙述感情的事件,所写的都是一些感情的事件。“昨夜夜半”,“记得那年花下”,是感情的事件。他所写的《菩萨蛮》五首,从红楼的离别,到江南,到离开江南,到今天说“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我“凝恨对残晖”,可是“忆君君不知”。张惠言的说法也是依据事件而联想的,因为他所写的事件,结合韦庄生平的事件,与韦庄生平的乱离的遭遇是有相合之处的,这是张惠言的依据。张惠言的这种衍生义是从两方面产生的。

  王国维说中主《山花子》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这又是依据什么的一种联想呢?我们要解说王国维为什么要有这种联想,我们要把王国维论词的一贯标准、一贯主张简单地略加介绍。王国维曾说: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人间词可话》

他说词,是以有境界为最好的。如果有了境界,不管你写的是什么感情,不管你写的是男女的爱情相思也好,是伤春悲秋也好,就自然有高格,自然有名句。那同样是写伤春悲秋,同样是写相思离别,什么样的词才算是有境界的词呢?

历来讲中国文学诗歌批评的人,甚至于讲美学的人,常常讨论到王国维所说的“境界”究竟指的是什么。对此有各种说法,现在来不及仔细推论。我以前写过一本书叫《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其中曾仔细讨论了什么是“境界”的问题。我今天来不及征引,大家可以参看我的书。

  我今天只要简单地说一说对于王国维所提出来的“境界”的认识。我的认识可能不正确,但是我开始就说了,“余虽不敏,余虽不才,然余诚矣。”我是诚恳地说了我自己的一点点的认识。我以为境界,按照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边所说的,他说: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他说境界不只是外在的山青水绿的景物而已,人内心之中的感情也是一种境界。所以,他下了一个结论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就是有境界。

我们说过了,中国过去传统的一般的文学批评的缺点,都是说得太简单了,不详细,所以常常是模糊影响,容易引起读者的误会。什么叫真景物呢?我们只要写出来一个花开花落的景物,就叫做真景物了吗?什么叫真感情呢?说我十分的悲哀,我十二分的悲哀,这就是真的感情了吗?我总是常常说“修辞立其诚”,“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一定是你内心真正有话可说,有你内心真正的一份感发感动,才能写出好的作品来。人云亦云,天下文章一大抄,是不容易写出好的作品来的。但只有“真感情”还不够,只说我十二分悲哀还不够,一定要写得带着感发的力量,使读者也受到感动才可以。我在开始讲文学理论时也说了,如果你的作品没有经过读者的欣赏,它只是一个艺术的成品,没有美学的价值和意义,没有生趣。一定要经过读者的欣赏,然后才赋予这艺术的成品一种生趣。这是近代有名的一个现象学的学者罗曼·英格顿(Roman Ingarden)说的。他说一个艺术成品一定要经过读者的欣赏向它投注,跟它融合,才能使这个艺术成品有一种生趣,它才有它的生命。  所以,一个艺术的作品是由两方面完成的。虽然我们创作时不一定先想着读者,但是你写出来要能够引起读者共同的一种感动和感发,这才是一个作品的完成。你不只要写真景物真感情,而且要使你所写的景物感情之中带着一种使读者感动和感发的力量。  我再举一个例证:

  有这样两句诗:“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仇兆鳌《杜诗详注》)这看起来是很美的两句诗,上一句写一条白鱼跳出在水面上,一条河水那种水光闪动像是一匹白色的匹练,所以是“练川”。下一句说,“莺穿丝柳”,黄色的黄莺鸟它来去穿飞在如同丝线一样垂下来的鹅黄嫩绿的柳条之中,就如同一个黄金的梭在丝线之中编织一样。我们说这两句对偶很工整,也很美丽。“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都是形象化的语言,但是,这里边没有感动,也没有感发,是照相机照出来的,而不是一个有生命的画家画出来的。同样的写外在的景物,也写昆虫,也写鱼鸟,可以写得有感发的,我们也可以举个例证。像杜甫的诗:“穿花峡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他也说“穿”,在花丛之中穿飞飘舞的蝴蝶。在花丛深处上下隐现地翩翩飞舞;点水的蜻蜓从空中飞下来,在水面上一点又飞起来了。款款,那种从容的轻盈的样子,点水的蜻蜓在款款飞。杜甫所写的不只是一个照相机照下来的景物,杜甫所写的是他自己的内心对于春天的穿花蛱蝶、点水蜻蜓的一份喜爱和欣赏的感情。

  我开始时说过多次,一个好的诗人要有广大丰富的同情心,“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我们上次引了辛弃疾的词“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我们对于草木鸟兽都是爱的,何况是我们同类的人类。“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何况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穿花峡蝶、点水蜻蜓都在杜甫的关心爱赏之中,所以杜甫才对自已的国家民族有那样深厚的感情。我只是举了杜甫的两句诗,而其实你要把这两句诗结合了杜甫的生平来看。他的诗题是《曲江二首》,这二句是里边一首的诗句。他写《曲江二首》是经过安史之乱,当肃宗还都,当杜甫也回到长安,仍然做左拾遗的时候。拾遗者,国家如果有了缺失,你拾遗补阙要提出谏劝的忠告。他既然作了左拾遗,曾写了多少的谏劝忠告?他说: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坷。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春宿左省》

因为明天我要给国家朝廷上一份忠告,我关心,所以我今天晚上连睡觉都不能成眠。我要等到明天早上,上我这一份谏劝的封事。可是,很多皇帝、当权的人、在位的人不喜欢别人对他有什么批评和劝告。所以,杜甫和他一些朋友相继都被贬出去了。杜甫就在他被贬出去做华州司功参军以前不久,在曲江岸边写下了《曲江》两首诗。他还说: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曲江二首》

以杜甫之“致君尧舜”的志意,“明朝有封事”,连觉都不睡,对国家是何等的关心!他为什么说上朝回来要典当春衣?为的是用钱来喝酒呢。他的感情是极为悲慨的。杜甫写《曲江二首》,就是在这样的感情之下写的。他说:“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是有杜甫这样深厚的对国家民族的一份感情,有他自己对于他的年华不再,致君尧舜的理想什么时候才能够完成这样的一份悲哀,所以才对于时光的流逝、对于春天的短暂有这么深刻的感慨。这是所谓能写真景物真感情的意思。

清朝另一位词人况周颐在他的《蕙风词话》里说:“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他说我看到外边的风雨,看到外面美丽的山河,常常觉得是在风雨江山之外,更有感动我内心的地方。我常常谈到文学中诗歌的作品,最重要的是里边要有一个生命。你里边有没有一个真正的生命,就是我说的,这个作品要带着感动和感发的生命。而这个感动和感发的生命,不只是说作者在写作的时候有感动和感发,而且是说当千百年以后的读者读的时候,也仍然可以产生一种感动和感发。有人常问学古典文学有什么用处?学古典文学正是因为古典文学里边有一种生生不已的真正生活在那里的一个感动和感发的生命。杜甫的诗曾经说:“摇落深知宋玉悲。”(《咏怀古迹五首》)他说我就深深知道千百年前宋玉的悲哀。南宋的爱国词人、英雄豪杰辛弃疾也曾说:“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水龙吟》)他说我就真地体会了陶渊明的感情。辛弃疾怎么会体会了陶渊明的感情?杜甫怎么会体会了宋玉的感情?几年前-1981年,当我回来教书的时候,国内曾经报道过张志新烈士的事迹。有一个跟张志新烈士一同被迫害的人,说张志新烈士当她被迫害的时候,常常念两句诗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是苏轼(东坡)被贬到海南以后归途渡海时所写的诗。在一生的政治斗争之中,他不盲从,他不跟风。新党上台的时候他不盲从地跟新党,旧党上台的时候他不盲从地跟旧党。他有他政治上的理想,他有他政治上的操守。所以,他一生之中曾经几次在政治上被贬逐、被迫害,晚年曾经被远远地贬在海南岛上。当他从海南岛回来,渡海的时候,海上起了狂风大浪,这诗是他渡海的时候所写的。他说那狂风暴雨毕竟要过去的,当云散月明。当天又是这样碧蓝的天,海又是碧蓝的海的时候,他说狂风暴雨是一定会过去的,明亮皎洁的月亮是一定要出现的。他说我苏东坡今天回来了,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对我的点缀,对我的赞扬。我,苏东坡,还是我。狂风暴雨之中是苏东坡的我,云散月明以后,我还是我苏东坡的我。“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因为那“天容海色本澄清”,这是我的本质,澄清的本质,任凭狂风暴雨都不能改变的本质。这是我们中国古典文学之中的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动感发的生命,这种生命,你先不用批判苏东坡的思想,是革命还是反革命,但是,苏东坡就是说他本身的这种操持、这种理想,他对于自己本质的清白的这种持守,不是千百年以后还感动了张志新吗?不然的话,她为什么在被迫害的时候要背诵苏东坡的这两句诗呢?这就是我所说的中国古典文学的用处,是我们国家民族的命脉,是生生不已的生命,是我所说的感动和感发。张志新内心的所得,未必跟苏东坡完全一样;辛弃疾内心之中的感情,也一定不会跟那隐居的陶渊明完全一样。但是,苏东坡的诗歌里边有一份某一点的感情,某一点的品格,某一点的操守,也许就是苏东坡的不盲从,感动了千百年以后的人。这是所谓感动和感发的一种生命。尽管他写的是风雨,尽管他写的是江海,尽管他写的是明月,但是,它里边有一种生命。我要说这正是王国维所最为看重的所谓有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吾观风雨,吾览江山”,你也写风雨,也写江山,也有景物,但更重要的是这些景物都必须在你内心之中唤起来一种感动感发,而且你写在诗歌之中,还能引起千百年以后的读者的感动和感发。所以,王国维才会在“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里边,看到了“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张惠言的联想是因为“语码”,是因为“事件”。语码和事件还是一个比较具体的东西,你可以抓住。你可以说那“蛾眉”是从那里来,是从屈原的《离骚》来,是因为温庭筠所用的语汇与屈原有相同的地方。“事件”是因为韦庄所经过的乱离的平生,跟他的《菩萨蛮》五首的内容可以结合起来。这种联想有一个具体的凭借。一对一,二对二,这个跟那个是相似的。我们因为他们两个相似,便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如果我们可以把中国的比兴来引申解释,张惠言与王国维对于词的衍生义的联想方式,那末我要说张惠言用的是“比”的方式,王国维所用的是“兴”的方式。张惠言是把两个比较具体的东西互相比附在一起,而王国维是从作品的生命之中得到一种感发。一个是“比”的方式,一个是“兴”的方式。正是有这两种不同的欣赏的角度,引起他们两种不同的对于词和衍生义的这种联想和阐述。

这是我简单地解说。而且,我刚才不是曾经引了语言学家Roman Ingarden的一段话吗?我现在还可以引另外一个人,一个德国的女阐释家凯特·汉伯格Kato Hamburger的话,她说从作品里边要推寻作者的原意。可是,我在以前讲述的时候已经谈到了,西方六十年代初期曾流行过一派所谓新批评主义的学说,他们反对用作者的人格和生平来解释诗歌,认为作品是独立的,不可以用作者的生平、作者的感情来解释诗歌。所以当这个女学者提出来说作品里边可以看到作者的感情品格的时候,那些新批评的人就对它攻击了,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说这种说法就可以使文学批评发生一个错误的导向,导向一个重点的误置,那就是以作者的人格衡量作品的价值。这是错误的,绝对是错误的。我们可以承认一个人的人格的高尚,可不见得人格高尚的人都一定能写出美好的诗篇。但是,美好的诗篇,最高的美好的诗篇,是一定有伟大的人格的。我曾经把诗歌,或者把一切的文学作品分成几个层次,以为作者之中有大家、有小家、有名家、有各种不同的作家。也许你有一些私人的很希奇古怪的感情,因为是真诚的,你写出来也有动人的力量,可以成为一个名家,可以成为一个小家。但是,无论古今中外,真正第一流的大家的作品,都是有一种博大的生命,都是能唤起更多读者共鸣的。杜甫之所以了不起,就因为他的生命是博大的。我们说杜甫是伟大的诗人,我们承认他有伟大的人格、有博大的襟怀,可是,我们不是说杜甫的诗就只是因为这一个因素而是好的。杜甫之所以成为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他的诗歌是一种完美的在艺术上能够传达他自己博大的感发生命的作品。假如你有博大的感发生命,但是你在诗里面不能做出完美的艺术上的传达,那么你虽然是伟大的人,但不是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诗人是说能把你博大的生命,在艺术里边做出完整而且美好的传达,能够千百年之后还带着感发的力量。不是你只是说一些个教条,说你说的很高,说这都是道德,不是这样就好。一定要有感动和感发的生命,才是好的诗篇。所以,作者与作品是有相关的关系的。但是,我们不能把衡量的重点放在错误的地方,说人格好作品就好。我们是从他伟大的作品,体现了他伟大的人格。于是Kato Hamburger就替自己辩护了。她说,有一些抒情的诗歌,它里边所写的感情的事件也许在作者的生平里边并不重要,与作者生平没有密切的关系。她说我所说的作者在抒情诗里边的出现,不是指现实的事件,而是说他作品里边的感情的质量、感情的本质,它的浓度和密度。所以,我们不是说他的人格怎么样了,说他的生活背景是怎么祥了,我们说的是他的诗歌里所传达的感发生命的本质。它不但带着感动和感发的生命,而且它感动和感发的生命是什么样的一种品质,是多少的一个数量,这种差别才是重要的。王国维最欣赏的是什么词呢?一般说起来,他所欣赏的是南唐词人的词,还有北宋初年的小词,他所欣赏的是五代宋初的一些词。而且五代的作品之中,他特别欣赏南唐词人的作品。所以,我们在讲冯延巳时就引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他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他说冯正中虽然也写伤春悲秋相思离别,但是他的内容就比《花间》的作者更博大,所以他是欣赏冯正中的词的。他也欣赏南唐中主的词,说中主词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说李后主词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意思。他都是从兴发感动的生命来说的,而不是像张惠言是从字句事件的比附来说的。但是,还有一点王国维和张惠言不同的,就是张惠言当他自己有了这个联想,就指实说那是温庭筠有屈原《离骚》的这种寄托悲慨,指实说原作者一定有托意。王国维之所以比他灵活,是他承认这只是我从他们的作品得到的感发,作者未必有此意,读者无妨有此想。所以,当他用五代两宋的小词解释了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以后,他马上就说以这些个意思来解释这些个词,恐怕原作者不一定同意,这不一定是原作者的意思。以上所说,是欣赏词的两条不同的路线。我们现在就来看南唐中主的这首词。  我们说它有兴发感动的生命,怎么样就有兴发感动的生命呢?为什么我刚才所举的那首劣诗的例证,“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就没有感发的生命呢?我们看了那两句诗,顶多觉得是一个很美的图画,一个照相,没有一个感发的生生不已的生命在里边。顶多能够感受到一个美丽的风景,但是没有一种引起后来的读者能够有多么丰富的联想和感动的生命。如果南唐中主居然给了我们“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他怎么给我们的呢?从哪里给我们的?为什么他就有这种感发的力量呢?

  南唐中主李璟传下来的词很少,现在一般认为真正值得相信的李璟的作品不过是四首而已。所以,我曾经写过一首论李璟的绝句说:

凋残翠叶意如何,愁见西风起绿波。便有美人迟暮感,胜人少许不须多。

凋残翠叶它究竟表现了什么样的情景?我这首绝句是用了中主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两句词。他不过写外界的风景而已,可是居然就使读者有了美人迟暮的感慨。“胜人少许不须多”,胜人,比别人好的地方。少许,就是一两句,就可以胜过别人的千百句了。不须要多,有这么一首词就对得起我们了。

  

本文来源:https://www.2haoxitong.net/k/doc/cd34b0516ad97f192279168884868762caaebbd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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